我看到強生太太和麥可,從彼此身上獲得力量,並用這個力量,在他們周遭建立起一個充滿愛的世界。
醫生和護理師們常常會要求關懷師去拜訪一些他們認為有這方面需要的病人。這天,在我例行的巡房訪視之前,我拿到了一張轉介名單。強生太太的兒子麥可在這裡做腎臟移植手術。我敲門之後,開門將頭探入了一片黑暗、沒開燈的房間。病人躺在床上,背對著門。毯子拉得高高的,蓋住他半邊的臉。有個女人坐在床邊,打瞌睡。
「強生太太?」我輕聲叫喚著。她立刻張開眼睛,抬頭看我。
我介紹了自己。
「喔,哈囉,關懷師!」
「他在睡嗎?」我指了指病人,「我只是想過來打個招呼,希望沒有打擾到妳。」
「沒關係,他醒著。請進請進。請坐!」
「那好,」我走近床邊,看到麥可睜大著眼睛,瞪著牆。
「這是麥可嗎?」他看起來像個成人。根據病歷,他剛過二十歲。
「是的,」強生太太說,用手指梳過他的頭髮—這大概是他唯一沒有用毯子蓋住的地方。
「麥可,關懷師來看你了。」
麥可繼續瞪著牆壁,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麥可為什麼住院?」我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雖然我手上有資料,但有時候,讓他們自己告訴我住院的原因比較好。
「我們來是因為麥可的腎臟移植。我們在等候名單上已經等了三年。」
「我了解了。這是你們一直所期待的。」我注意到麥可還是盯著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毫無反應。
「是的。但是麥可有點害怕。麥可,沒關係的,媽咪在這裡,還有關懷師也來和我們一起禱告。」
「哈囉,麥可,」我轉向他,「你今天感覺如何?」他把毯子拉得更高了。
「妳不知道,麥可有自閉症。但他是我的全部,而我們彼此互相照顧。對吧,麥可?」他稍微動了一下。
「每天他回家,我們都一起煮飯。他總是確認我有吃藥。我知道他愛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真的親口對我說出『我愛妳』的那一天。」她流下了眼淚。
「聽起來麥可是個很會關懷別人的孩子。」
「喔,是的,他是!他是最好的孩子,雖然有時候他會被別人誤會。在我們社區長大並不容易。很多孩子都吸毒或做一些其他違法的事。有一次,警察在追一些孩子時,他們跳進我們的院子。麥可就坐在家前面的門廊下。那些孩子跑掉了,但是警察把麥可從門廊前拽走。他非常地害怕,就開始尖叫。於是,警察很用力地打他,還把他關到監牢裡。」
「我的天呀!那妳怎麼辦?」
「我很害怕,但是我向上帝禱告。祂給我勇氣,讓我上法庭,為他抗爭。我給法官看麥可所有的醫療紀錄。他的健康狀況使他必須固定地去洗腎,他怎麼可能吸毒?結果他們把他放了。」
「這對你們來說一定是個可怕的經驗。」
「是啊。但是上帝很棒。妳知道,麥可和我每天一起讀聖經和禱告,對嗎,麥可?」麥可在床上還是一動也不動。
「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而且我們一定也會一起度過眼前這一關的。」她親吻他的額頭。
我替他們禱告的時候,握著他們的手。在禱告結束的時候,強生太太大大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臉上出現了笑容。
當我離開這間病房的時候,我感受得到,而且也相信,有一位充滿愛的神真的是在守護著這對母子。我不知道麥可為何天生就有自閉症。我不懂為什麼他們的生命中就僅僅擁有彼此?更不明白他們的人生為何如此辛苦?但是我確實看到了在風雨飄搖的人生中,她堅定不移的信念。
我看到這醫療體系,沒讓他們失望,即時給了麥可他所需要的腎臟移植。我知道強生太太和她兒子的關係,是很多母親可望不可及的。我看到強生太太和麥可,從彼此身上獲得力量,並用這個力量,在他們周遭建立起一個充滿愛的世界。
少講些,可能讓對方感受更多
在這次的拜訪中我又沒說什麼。我學會了即便不是無言以對的時候,也可以選擇寡言。傾聽,不一定要有明顯的回應,不需要幫對方做結論、下評斷或給予任何的建議,這……說得比做得容易。在現今的社會中,想要對方傾聽而不給意見,很難;想要純粹表達自己感受的時候,總是會同時聽到別人對這些感受的意見;甚至有時只想說說話、發洩一下的時候,還會感受到別人不知如何回應的尷尬。
有時候,少講一些,可能讓對方感受更多。當家人或朋友向你抱怨,敘述負面經驗,向我們表達他們的痛苦時,除了單純傾聽並且了解他們的感受和經驗外,我們總是很愛說出自己對事情的想法,甚至評論:
「啊,你不該有那種感覺。」
「你想得太多。」
「不要生氣,真的不值得。」
「這有什麼了不起?」
我們大多會在我們的回應中,表達我們的評斷:我們認為他們應該怎麼做,我們認為他們不應該有什麼反應。這樣,我們本來想要勸對方,讓他們好過一點的善意,可能反而會讓他們覺得自己被誤解、被扭曲了—因此,他們除了本來難受的感覺之外,還得花費心思力氣向你解釋,敘述為什麼他的感受是有理由的,或為他的感受來辯護和找理由。
有機會不妨觀察自己聽到別人的抱怨或分享後,當下自己立即的反應。試試看,自己是否可以在真正做出反應之前,先想一想—這是關心人的藝術。
我想,這是不是就是佛洛伊德學派的心理分析治療之所以一開始就被稱為「對話治療」的原因?他強調治療者需要將自己作為病人的一塊空白屏幕,讓病人把自己的想法、感受,毫無顧慮地投射在心理醫師身上。無論是不是一位治療者,這個類比很有說服力。
一塊只會接受投射的空白屏幕,不會對投射其上的內容做出評論、價值判斷與任何建議。也許,每個人都需要一些自由說話的空間,可以被傾聽的空間。
以上內容摘錄自《生命這堂課》(三采出版)
臺灣第一位曾身為「關懷師」和「緊急救護員」的心理學教授──陳永儀,帶你在醫院、在緊急救護現場,看見那些生命中突至的交會路口,人性、創傷、死亡,毫不留情地撲面而來,令人措手不及。在這裡,即使只經歷短短時間,也能讓人們對生命做深刻反思,短時間內,明瞭了生命的脆弱,與強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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