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痛苦與回憶：為何人生總是苦多樂少

作者： 翰林書僮  （軟體工程師）

回憶，是自動聯想的機器

周星馳的「功夫」片中有句經典對白：「記憶是痛苦的根源，你能忘記是福氣。」看似無厘頭的句子，卻不知不覺地觸動了許多人的內心 — 如果回憶讓人痛苦，我們真的能忘記嗎？

但我們都知道，幾乎不能。那是因為記憶，是一台聯想力的機器，時時刻刻在運作著。當我們遇到一個情境時，便會促發與此相關的記憶，而且是自發、即時而無法控制的，甚至影響我們的行為。

紐約大學教授 Dr. Bargh做了一個實驗 ：給每個受測的學生五個單字，請他們挑出四個並組合成一個句子。其中一組學生給的字都與老年人有關，另外一組的單字則沒有任何關聯，然後跟學生說，要去到另外一個教室完成另外一個實驗，而這個實驗真正要測量的，其實是這些學生走到另外一個教室的時間。結果那些跟老人有關單字的組，花費的時間明顯的長了許多。

跟老人有關的字詞自動促發了老年的想法，而老年的想法促發了緩慢的走路行為 — 即便這些學生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日常生活中對於回憶的經驗，大抵如此。

痛苦，是更加強烈的情感

在許多人的經驗當中，會造成我們痛苦的負面情緒往往都比正面情緒來得深刻而持久。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不管是詩詞、散文或是小說，幾乎都跟孤獨、苦悶、悲傷這些負面情感脫離不了關係，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這些書寫這些情感，才讓作品變得深刻而偉大。

我們的大腦在處理正面與負面的資訊時，負面資訊會受到更多的處理，而最後所產生的情感也更為強烈。例如損失金錢，被朋友斷絕來往，或是遭受批評對我們的影響，都遠遠的超過獲得意外之財，認識新朋友，或是獲得稱讚，而要擺脫這些負面情緒的影響，也往往比正面情緒的影響時間要長得多。

這其實有演化上的道理：通常那些會造成我們痛苦的事物，都跟生存更密切相關，為了生存下去，避免痛苦絕對比追求快樂重要多了，因為他們直接威脅到生存與繁衍的機會。那怎麼讓物種優先選擇規避痛苦呢？很簡單，演化這個「看不見的手」讓痛苦的強度比快樂高出許多，生物自然會優先避免痛苦。例如同樣是一百萬，對大部分的人而言，失去一百萬的痛苦，遠大於意外獲得一百萬的快樂（此即行為經濟學中的損失規避 *）。

我們的痛苦遠比愉悅來的強烈而持久，是演化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人生，是片段構成的故事

在張愛玲的「半生緣」一開始，便描述了我們對時間的特殊感受：

「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
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當我們在回憶人生時，會喪失對時間的感覺，變得像小說中的故事一樣，由許多記憶深刻的片段構成，時間的長短卻完全無關緊要。就像半生緣中的男主角世鈞與女主角曼楨，在被磨人的生活際遇拆散多年之後，重逢的場景只過了不到半天的時間，但是讀者卻很容易跟書中的人物一樣恍恍惚惚，似乎過了半輩子這麼久，把所有喜怒哀樂都嘗盡了。

我們在回憶人生時，就像小說一樣，客觀的時間並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每個記憶深刻的片段，串起了每一個場景，並構成了全部的回憶。

在心理學上，這叫做「峰終定律」（peak-end rule）* 以及「忽視持續時間」（duration neglect）*：在回憶過去的經驗時，我們對於強烈情感的瞬間以及最後的結尾，會很大的影響我們對這件事情的觀感，但持續的時間卻幾乎會被忽略。Dr. Redelmeier 與《快思慢想》作者 Dr. Kahneman 研究有關「大腸鏡檢查」這個普遍令人痛苦的檢查（Redelmeier,1996），讓病人每分鐘回報他們感受到的痛苦，從 0 表示「一點都不痛」到 10 表示「無法忍受的痛」，當結束後再請他們對全程受到的痛作出一個總評分。整個研究，都指出回憶中的痛苦只受到最高峰跟結束前痛的程度所影響，但跟痛的持續時間，以及總共受到的痛苦則幾乎沒有關聯。

悲傷，是虛假的人生基調

如果回憶會被片刻的強烈情感的所佔據，而痛苦的負面情感又遠比正面情感來的強烈，那無怪乎許多人的回憶裡，總是悲傷的時刻多，快樂的時間少，即便在現實生活中，負面的情緒並不佔據大多數的時間。而回憶又是難以控制的，不知道何時觸發，也不知道何時才能釋懷。所以我們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 — 悲傷才是生命真正的基調。

但如此悲觀的結論，不僅是一種錯覺，也提供了一個新的努力方向：我們應該更重視生活的體驗本身，紀錄每一個歡樂的時刻，不管是用筆、用照片，或是用其他可以幫助我們保存的工具，而不是任由回憶牽著我們的思緒。我們的基因已經讓我們過多的注意到痛苦，我們應該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讓我們開心愉快的事情，用心體驗生命中每一個美好的時刻。

悲傷，是虛幻的人生基調。用心體會每個當下，人生比我們所想像的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