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碰！碰！
生物小天才一邊寫段考考卷，一邊焦慮地用腳踢前面女孩的木頭桌椅，但女孩始終沒有清醒，她不確定該不該舉手叫老師幫忙，而且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了。
在鐘聲響起之前，女孩清醒過來了，手足無措的樣子，宛如被綁匪丟棄到荒廢倉庫的人質，對身旁的環境感到困惑且害怕。花了幾秒，她似乎弄清楚發生什麼回事了，趕緊振筆疾書的完成眼前的生物考卷。
「欸，你剛很誇張，居然睡著，我一直踢妳椅子叫你起床，妳都沒反應！」生物小天才說。
生物小天才，是我們班一個短頭的女生，些許髮絲已泛白，眼睛大大的，帶了一副簡便但實用的眼鏡。她有時候講話很白目，但因為都是出意善良吧，所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喜歡她了。而我對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生物段考居然可以考到99.8分，全校沒幾個人能與之匹敵。
高中的時候，我很容易疲倦，常常不小心睡著。一般人上課打盹的狀況是，先發現自己很疲倦，接著逐漸進入睡眠。但我沒有那個漸進的過程，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等我發現，已經是睡醒之後了。所以，我也無法用意志力、捏自己的臉頰之類的方式讓自己保持清醒，我的意識大概像沒有按下關機鍵的手機，沒有逐漸關閉的程序，而是直接拔除電池，螢幕直接暗掉。
記得高一有一次，國文老師要我們在課堂上寫練習考卷，但我不知怎地，就在考卷上睡著了，還用一個很醜陋的姿勢趴在桌上，老師快下課的時候才拍拍我的肩膀，但我的題目一題也沒寫。老師沒有對我發脾氣，不過她的溫柔反而讓我更愧疚。
其實，除了情緒低落之外，容易疲倦、反應遲鈍、嗜睡都是憂鬱症的症狀之一。有時候會想，要是教師培訓的過程裡，能教他們一些憂鬱症的知識，是不是學生有問題的時候，就會發現？我的老師還算好的，沒有責備我。但如果是不了解憂鬱症的老師，以為學生上課睡覺是不尊重她或是無責任感而責罵學生，那麼患者只會受到更多傷害。
高二的時候，歷史課轉而由一位碩士畢業的男老師教授，他高高壯壯的，說話溫文儒雅。因為女校的男老師很少，他一來就造成全班轟動，大家瞬間都變得好愛下課去找老師問歷史。不過，我正在憂鬱，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當時的賀爾蒙沒有跟著大家起伏。但是，我還是會拿著考卷去問老師問題，畢竟文科是我少數能拿分數的東西了。（因為這時候我的理解力也很差，理化數都分數都很低）
註：我高二讀自然組，三類
「老師，我想問這個填空題的答案是什麼？」
「這個阿，在課本的這邊喔，我翻給妳看！」
匡噹！
課本一翻開的瞬間，我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我怎麼會問這麼沒水準的問題，題目和課本上描述的句子一模一樣，而且在非常明顯的位置，我居然還不會寫！但問題是，我是看到課本上的插圖，才想起來我「曾經看過」那一頁。我上課確實有專心聽講，回家後也複習很多次了。但我考試時，甚至檢討考卷時，我完全想不起來那是什麼。那句題目，那個空格裡的答案，像是未曾謀面般陌生。
我的記憶被偷走了。怎麼辦？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不斷自責，覺得自己不夠認真。但我已經捨棄所有的娛樂跟睡眠了，努力地念書，但我始終無法記住任何事。我已經山窮水盡了，不知道還能捨棄什麼來增加學習效率，覺得自己好慘好慘，像路邊衣衫不整無家可回的流浪漢。記憶的流失速度，比吸收新資訊快上好幾倍，宛如迎面而來的海嘯，瞬間摧毀人類數十年辛苦建立的城市面貌。
如果，老師這時候在心裡覺得我是個不認真，很糟糕的學生，怎麼辦？
雄女的教學方法通常是，各科老師共同出版一本講義，包含重點及題目，也是主要的上課用書。而「課本」太簡單了（老師任對學生而言的難易度），開學的時候可以決定是否購買，使用方式是回家自己讀。（讀課本是學生自己的責任，時間有限，老師要教更難的東西）
常常我去問數學或理化的問題時，老師會告訴我：「這個妳要回家的時候先看課本啊！課本有很詳細的解說，應該蠻好懂得，看完回來解這題就很簡單了！」
但我的狀況是，我知道課本上面全部都是中文，每一個字我都看得懂，但是，我無法把整句話組裝起來，理解它在說什麼，有嚴重的閱讀障礙。上課的情況也相同，我聽得懂老師講的每一句話都是中文，但我就是難以理解每一句話集合起來想表達什麼。或是我好不容易理解了，稍一閃神，我就忘記剛剛發生什麼事。再怎麼努力，記憶都只能停留在短期記憶，無法順利固化儲存到長期記憶。
老師常常會認為，他要我讀課本我沒讀，我不夠認真。真的不是不努力，只是我真的看不懂課本在說什麼，又記不起來。但我一辯解，情況只會更糟，老師會開始認為我是個愛說謊的學生。因為，以PR值97考進雄女的學生，說自己笨到看不懂課本上白話到了極點的文章，誰會相信？
我常在想，如果那時候，有人知道我發生什麼事，拉我一把就好了。
沒有。
不可能。
在升學主義掛帥的學校，老師、家長，以及學生自己，都只看成績。每個人壓力都很大，注意力有限的集中在學習成效，沒有人關心那些從天堂失足墜落的孩子。
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憂鬱症除了情緒低落及常有自殺念頭外，嗜睡及認知功能下降也是症狀之一。正因為不了解憂鬱症，加上患者有強烈自責的傾向，我把嗜睡、記憶力差、理解力差都解讀成我本身基因設定的缺陷，並且深刻地相信「我一輩子都改善不了」。
即便後來情緒沒有那麼低迷，看似憂鬱症已經緩解，但自責的感覺，卻從高中跟著我到現在。真的到了這幾年，在文獻上閱讀憂鬱症的相關資料，才了解我這些失能的情形，其實是疾病造成的，不會一輩子跟著我。後天的訓練，還是能逐漸改善，才能放過自己。
Take Home Messages：
憂鬱症的症狀有：情緒低落、興趣缺缺、有自殺念頭、容易疲倦、嗜睡、健忘、容易喪失信心、自責、罪惡感、無助無望
本篇為《離開病房之後》連載第四回，若想瞭解更多故事可以點前兩回連結。
